黃賓虹九十歲生日像
黃賓虹(1865年1月27日—1955年3月25日),原名懋質,名質,字樸存、樸人,亦作樸丞、檗琴,號賓虹,別署予向、虹叟、黃山山中人。原籍安徽省徽州歙縣,生于浙江省金華市,畫家,畫學理論家,詩人,被后人尊為中國近現代山水畫一代宗師。
畫家生前,除了其知己傅雷先生,大多數人對九十高齡的黃賓虹多致以客套式的尊重,但對其作品,限于眼界和時代居然敬謝不敏。如本文所附畫作均為浙江省博物館收藏,但收藏的過程也驗證了那個時代對畫家藝術成就的誤解和事實上的貶低。“在黃賓虹的葬禮上,家屬準備的發言,由黃賓虹長子黃用明讀出,說明將藝術家的全部收藏捐獻給國家。遺贈中有超過一萬件物品,包括黃賓虹約四千幅作品,還有他的藏書、信件、手稿,以及他收藏的古董;把它們獻給國家,是為了令它們“得到更好的保存”和“實現更大的用途”。
這批遺贈最先捐給黃賓虹曾經任教的華東美術學院,但它被拒絕了。多個月之后,仍然未能找到黃賓虹遺贈的接收機構。直到1956年,浙江省政府宣布計劃將黃賓虹故居建成紀念館,但計劃并未實行,杭州當地政府也遲遲未開始建造黃賓虹的墓地。黃賓虹遺孀宋若嬰為此感到憂心,并聯系了傅雷。傅雷代表她向浙江省文化局局長、翻譯家黃源(1905-2003)寫了一封長信,詳細地一一提出這些問題。他代表黃賓虹的遺孀和家人,要求讓他們獲得應有的尊重,并要求政府理解黃賓虹成就的重要性,以及他藝術遺產的價值。傅雷的信產生了他期待的效果。1957年末,黃賓虹紀念館對公眾開放了;第二年,也就是黃賓虹逝世三周年之際,經中共中央委員會的批準,他的收藏正式由浙江省博物館接收。”([澳]羅清奇著,陳廣琛譯:《有朋自遠方來——傅雷與黃賓虹的藝術情誼》,中西書局,2015年3月)
黃賓虹山水畫
黃賓虹山水畫
黃賓虹山水畫
黃賓虹山水畫
黃賓虹山水畫
黃賓虹山水畫
黃賓虹山水畫
黃賓虹山水畫
黃賓虹山水畫
黃賓虹山水畫
黃賓虹山水畫
黃賓虹山水畫
黃賓虹山水畫(攝影/灰塵)
黃賓虹在寫生(圖片來源于網絡)
傅雷致劉抗書
一九六一年七月三十一曰晚
抗:
……(略)
從來信批評梅瞿山的話,感到你我對中國畫的看法頗有出人。此亦環境使然,不足為怪。足下久居南洋,何從飽浸國畫精神?在國內時見到的(大概倫敦中國畫展在上海外灘中國銀行展出時,你還看到吧?)為數甚少,而那時大家都年輕,還未能領會真正中國畫的天地與美學觀點。中國畫與西洋畫最大的技術分歧之一是我們的線條表現力的豐富,種類的繁多,非西洋畫所能比擬?萏倮蠘,吳昌碩、齊白石以至揚州八怪等等所用的強勁的線條,不過是無數種線條中之一種,而且還不是怎么高級的。倘沒有從唐宋名跡中打過滾、用過苦功,而僅僅因厭惡四王、吳惲而大刀闊斧的來一陣“粗筆頭”,很容易流為野狐禪。揚州八怪中,大半即犯此病。吳昌碩全靠“金石學”的功夫,把古篆籀的筆法移到畫上來,所以有古拙與素雅之美,但其流弊是干枯。白石老人則是全靠天賦的色彩感與對事物的新鮮感,線條的變化并不多,但比吳昌碩多一種婀娜嫵媚的青春之美。至于從未下過真功夫而但憑禿筆橫掃,以劍拔弩張為雄渾有力者,直是自欺欺人,如大師即是。還有同樣未入國畫之門而閉目亂來的。例如徐XX。最可笑的,此輩不論國內國外,都有市場,欺世盜名紅極一時,但亦只能欺文化藝術水平不高之群眾而已,數十年后,至多半世紀后,必有定論。除非群眾眼光提高不了。
石濤為六百年(元亡以后)來天才最高之畫家,技術方面之廣,造詣之深,為吾國藝術史上有數人物。去年上海市博物館舉辦四高僧(八大、石濤、石溪、漸江)展覽會,石濤作品多至五六十幅;足下所習見者想系大千輩所剽竊之一二種面目,其實此公宋元功力極深,不從古典中“泡”過來的人空言創新,徒見其不知天高地厚而已(亦是自欺欺人)。道濟寫黃山當然各盡其妙,無所不備,梅清寫黃山當然不能與之頡頏,但仍是善用中鋒,故線條表現力極強,生動活潑。來書以大師氣魄豪邁為言,鄙見只覺其滿紙浮夸(如其為人),虛張聲勢而已,所謂trompel'oeil(optical illusion視錯覺)。他的用筆沒一筆經得起磨勘,用墨也全未懂得“墨分五彩”的nuances(shading 明暗)與subtilité(subtlety 微妙)。以我數十年看畫的水平來說:近代名家除白石、賓虹二公外,余者皆欺世盜名;而白石尚嫌讀書太少,接觸傳統不夠(他只崇拜到金冬心為止)。賓虹則是廣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淫唐宋,集歷代各家之精華之大成,而構成自己面目。尤可貴者他對以前的大師都只傳其神而不襲其貌,他能用一種全新的筆法給你荊浩、關同、范寬的精神氣概,或者是子久、云林、山樵的意境。他的寫實本領(指旅行時構稿),不用說國畫家中幾百年來無人可比,即赫赫有名的國內幾位洋畫家也難與比肩。他的概括與綜合的智力極強。所以他一生的面目也最多,而成功也最晚。六十左右的作品尚未成熟,直至七十、八十、九十,方始登峰造極。我認為在綜合前人方面,石濤以后,賓翁一人而已(我二十余年來藏有他最精作品五十幅以上,故敢放言。外間流傳者精品十不得一)。生平自告奮勇代朋友辦過三個展覽會,一個是與你們幾位同辦的張弦(至今我常常懷念他,而且一想到他就為之凄然)遺作展覽會;其余兩個,一是黃賓虹的八秩紀念畫展(一九四三)(為他生平獨一無二的“個展”,完全是我慫恿他,且是一手代辦的),一是龐薫琹的畫展(一九四七)。
從線條(中國畫家所謂用筆)的角度來說,中國畫的特色在于用每個富有表情的元素來組成一個整體。正因為每個組成分子——每一筆每一點——有表現力(或是秀麗,或是雄壯,或是古拙,或是奇峭,或是富麗,或是清淡素雅),整個畫面才氣韻生動,才百看不厭,才能經過三百五百年甚至七八百年一千年,經過多少世代趣味不同、風氣不同的群眾評估,仍然為人愛好、欣賞。
倘沒有“筆”,徒憑巧妙的構圖或虛張聲勢的氣魄(其實是經不起分析的空架子,等于音韻鏗鏘而毫無內容的浮辭),只能取悅庸俗而且也只能取媚于一時。歷史將近二千年的中國畫自有其內在的(intrinsèque)、主要的(essentiel)構成因素,等于生物的細胞一樣;缺乏了這些,就好比沒有細胞的生物,如何能生存呢?四王所以變成學院派,就是缺少中國畫的基本因素,千筆萬筆無一筆是真正的筆,無一線條說得上表現力。明代的唐、沈、文、仇(仇的人物畫還是好的!ⅲ┰诋嬍飞现荒苁亲冯S前人而沒有獨創的面目,原因相同。揚州八怪之所以流為江湖,一方面是只有反抗學院派的熱情而沒有反抗的真本領真功夫,另一方面也就是沒有認識中國畫用筆的三昧,未曾體會到中國畫線條的特性,只取粗筆縱橫馳騁一陣,自以為突破前人束縛,可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亦可說未嘗夢見藝術的真天地。結果卻開了一個方便之門,給后世不學無術投機取巧之人借作遮丑的幌子,前自白龍山人,后至徐××(徐悲鴻),比比皆是也!笄橇硪宦吠稒C分子,一生最大本領是造假石濤,那卻是頂尖兒的第一流高手。他自己創作時充其量只能竊取道濟的一鱗半爪,或者從陳白陽、徐青藤、八大(尤其八大)那兒搬一些花卉來迷人唬人。往往俗不可耐,趣味低級,仕女尤其如此。與他同輩的溥心畬,山水畫雖然單薄,松散,荒率,花鳥的taste(趣味)卻是高出大千多多!一般修養亦非大千可比(大千的中文就不通!他給徐悲鴻寫序(中華書局數十年前畫冊—原注)即有大笑話在內,書法之江湖尤令人作惡。
你讀了以上幾段可能大吃一驚。平時我也不與人談,一則不愿對牛禪琴;二則得罪了人于事無補;三則真有藝術良心、藝術頭腦、藝術感受的人寥若晨星,要談也無對象。不過我的狂論自信確有根據,但恨無精力無時間寫成文章(不是為目前發表,只是整理自己思想)。倘你二十五年來仍在國內,與我朝夕相處,看到同樣的作品(包括古今),經過長時期的討論,大致你的結論與我的不會相差太遠。
線條雖是中國畫中極重要的因素,當然不是惟一的因素,同樣重要而不為人注意的還有用墨,用墨在中國畫中等于西洋畫中的色彩,不善用墨而善用色彩的,未之有也。但明清兩代懂得此道的一共沒有幾個。虛實問題對中國畫也比對西洋畫重要,因中國畫的“虛”是留白,西洋畫的虛仍然是色彩,留白當然比填色更難。最后寫骨寫神——用近代術語說是高度概括性,固然在廣義上與近代西洋畫有共通之處,實質上仍截然不同,其中牽涉到中西藝術家看事物的觀點不同,人生哲學,宇宙觀,美學概念等等的不同。正如留空白(上文說的虛實)一樣,中國藝術家給觀眾想像力活動的天地比西洋藝術家留給觀眾的天地闊大得多,換言之,中國藝術更需要更允許觀眾在精神上在美感享受上與藝術家合作。這許多問題沒法在信中說得徹底。足下要有興趣的話,咱們以后有機會再談。
國內洋畫自你去國后無新人。老輩中大師(劉海粟)依然如此自滿,他這人在二十幾歲時就流產了。以后只是偶爾憑著本能有幾幅成功的作品。解放以來的三五幅好畫,用國際水平衡量,只能說平平穩穩無毛病而已。如抗戰期間在南洋所畫斗雞一類的東西,久成絕響。沒有藝術良心,決不會刻苦鉆研,怎能進步呢?浮夸自大不是只會“故步自封”嗎?近年來陸續看了他收藏的國畫,中下之品也捧做妙品;可見他對國畫的眼光太差。我總覺得他一輩子未懂得(真正懂得)線條之美。他與我相交數十年,從無一字一句提到他創作方面的苦悶或是什么理想的境界。你想他自高自大到多么可怕的地步。(以私交而論,他平生待人,從無像待我這樣真誠熱心、始終如一的;可是提到學術、藝術,我只認識真理,心目中從來沒有朋友或家人親屬的地位。所以我只是感激他對我友誼之厚,同時仍不能不一五—十、就事論事批評他的作品。)
龐薰琹在抗戰期間在人物與風景方面走出了一條新路,融和中西藝術的成功的路,可惜沒有繼續走下去,十二年來完全拋荒了!(白描〔鐵線〕的成就,一九四九以前已突破張弦。)
現在只剩一個林風眠仍不斷從事創作。因抗戰時顏料畫布不可得,改用宣紙與廣告畫顏色(現在時興叫做粉彩畫),效果極像油畫,粗看竟分不出,成績反比抗戰前的油畫為勝。詩意濃郁,自成一家,也是另一種融和中西的風格。以人品及藝術良心與努力而論,他是老輩中絕無僅有的人了。捷克、法、德諸國都買他的作品。
單從油畫講,要找一個像張弦去世前在青島畫的那種有個性有成熟面貌的人,簡直一個都沒有。學院派的張充仁,既是學院派,自談不到“創作”。
解放后政府設立敦煌壁畫研究所(正式名稱容有出入),由常書鴻任主任,手下有一批人作整理研究、臨摹的工作。五四年在滬開過一個展覽會,從北魏(公元三至四世紀)至宋元都有。簡直是為我們開了一個新天地。人物刻畫之工(不是工細!),色彩的鮮明大膽,取材與章法的新穎,絕非唐宋元明正統派繪畫所能望其項背。中國民族吸收外來影響的眼光、趣味,非親眼目睹,實在無法形容。那些無名作者才是真正的藝術家,活生生的,朝氣蓬勃,觀感和兒童一樣天真樸實。但更有意思的是愈早的愈modern,例如北魏壁畫色彩竟近于Rouault(魯奧,George Rouault,一八七一—一九五八,法國畫家),以深棕色、淺棕色與黑色交錯;人物之簡單天真近于西洋野獸派。中唐盛唐之作,仿佛文藝復興的威尼斯派?墒菑谋彼纹鹕示枉龅,線條繁瑣了,生氣索然了,到元代更是頹廢之極。我看了一方面興奮,一方面感慨:這樣重大的再發現,在美術界中竟不曾引起絲毫波動!我個人認為現代作畫的人,不管學的是國畫西畫,都可在敦煌壁畫中汲取無窮的創作源泉;學到一大堆久已消失的技巧(尤其人物),體會到中國藝術的真精神。而且整部中國美術史需要重新寫過,對正統的唐宋元明畫來一個重新估價?上в形疫@種感想的,我至今沒找到過,而那次展覽會給我精神上的激動,至今還像是昨天的事!
……(略)
怒庵拜上
一九六一年七月二十一日晚
本組畫作全部收藏于浙江省博物館。